甲小姐对话胡郁:他们根本不懂科大讯飞

甲小姐对话胡郁:他们根本不懂科大讯飞

猎云注:近日,甲子光年独家对话科大讯飞胡郁。胡郁表示讯飞不同于BAT,是二次元经济体制,因此很多人看不懂讯飞发展道路。同时讯飞走生态化发展战略,部署自己的护城河。文章来源:甲子光年。原文如下:

当你在百度输入关键词“科大讯飞”+“战略合作”,相关结果有813000条,有股民开玩笑“科大讯飞真是个美女啊,谁都想拉她的手”;而当你输入关键词“科大讯飞”+“争议”,相关结果有833000条,又超出了前者。

科大讯飞成立于1999年。那一年,互联网逼近泡沫顶点,人工智能尚值严冬。即便2008年讯飞已在深交所挂牌上市,也直到近两年才走到聚光灯下。

伴随着聚光灯的,是一系列争议化标签:未做大先上市、A股第一家以人工智能为主业的上市公司、概念先行一度冲破千亿市值、与业务发展同步并举的持续性资本运作、政府订单、大额补贴、BAT“围剿”……这一切,让科大讯飞成为追问中国AI商用路径答案的必读案例。

讯飞和BAT同生于2000年前后,却未走类似的路。前者探索“中国自己的语音智能产业”,后者走向互联网、移动互联网;前者靠近政府,后者在市场中厮杀。近二十年过去,如今狭路相逢,又在AI大生态中汇合。

上周五,科大讯飞翻译战略暨新品上市发布会举办,今天,甲小姐深度对话科大讯飞联合创始人、执行总裁胡郁。我们将从讯飞的翻译战略等近况出发,用上万字的对话,追问科大讯飞对战略、生态、竞争、市值、路径、文化、护城河等问题的思考。

胡郁深入阐释了讯飞所积极拥抱的“二元经济体制”、和BAT的竞争关系与不同战场,并回应了市场对讯飞商用前景的大诘问。

“他们根本不懂科大讯飞,”他对「甲子光年」说,“如果只认为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的思维是好的,那就还不太懂中国的经济体制为什么在世界上能取得成功。”

以下为甲小姐和胡郁的对话。

战略与市值:“讯飞是二元经济体制,很多人看不懂讯飞也在这个点”

甲小姐:“翻译战略”一词出现在最新发布会的主题中,这是讯飞第一次把翻译抬到战略高度吗?

胡郁:对,第一次。

甲小姐:为什么它上升到了战略高度?

胡郁:讯飞是一家非常不同的公司。我们不是互联网公司,也不是移动互联网公司,我们是一家技术创新型公司。我们有个口号叫“顶天立地”。“顶天”,就是技术要达到世界先进水平;立地,是要尽量产业化。

“顶天立地”的另一层含义是,我们在做很多国家战略相关的事。讯飞很多业务是从国家战略出发的,教育、医疗、政法、安全、智慧城市……很多互联网公司不愿意做这些,因为商业回报不一定是最好的。“板凳能坐十年冷”、“十年磨一剑”、“厚积薄发”这些词,就是用来形容对国家有战略性意义的事。

甲小姐:翻译和国家战略的关系是?

胡郁:比如我们做翻译机,你可能想不到它的原因。两三年前,国家提出援疆援藏,安徽对口援疆。援疆最缺什么?语言沟通。我们当时提出一个设想,能不能做一款机器帮助沟通?从商业角度看,汉藏和汉维翻译的价值不一定大,但它对民族团结、民族融合非常非常重要。

一方面是计划经济里的国家战略,一方面是市场,这就是我说的“顶天立地”的第二层含义。

甲小姐:你直接用了“计划经济”这个词。

胡郁:中国为什么能在世界上取得成功?你得看到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结合。高铁、大飞机,包括航空发动机、芯片,我请问,这难道不需要计划经济的“集中力量办大事”吗?原来说计划不好是因为你得不到足够多的数据来支撑计划,如果你有足够多的数据,其实计划经济是很好的。

甲小姐:你在谈到政府这件事上毫不讳言。

胡郁:完全不用避讳。两弹一星这样的东西谁来做?中科大当年是为了“两弹一星”设立的,“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基因是在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的。但同时,我们的翻译机又面向市场。这代表了讯飞的一种特点——二元的经济体制。讯飞在两种体制下都做,很多人看不懂科大讯飞的原因也在这里。

甲小姐:怎么理解你们的政府业务?

胡郁:不靠关系,我们完全是靠核心技术去为国家解决计划方面的问题。我们做的都是很实在的工具,不是那些虚的。像移动互联网、共享单车,我们可能离得稍微远一点,但我觉得中国需要讯飞这样的企业。

甲小姐:“计划”的边界是什么?什么交给“计划”,什么交给“市场”?

胡郁:计划是由国家顶层战略决定的。比如教育,可以分成“墙内”和“墙外”,墙内就是公立教育,“教、学、考、评、管”所有方面都是国家拨款。墙外就是市场经济带来的教育创新体。我们先以国家战略为主,把墙内做好,再向外辐射。现在很多创业公司是反过来的,先做墙外,然后想进入墙内。不同行业的国家战略不同,我们参与的深度也不一样。我们在教育、医疗、政法、安全和智慧城市这些行业里,都是从计划经济开始,从国家战略,到行业,再到消费者市场,循序渐进。

但另一块,讯飞有个“消费者事业群”,这是我领导的部门,这一块是反向的,需要先在市场里获得最终用户的认可,再往中间走。我们做翻译机、输入法、语音云、跟京东合作的音箱都是这样。

甲小姐:讯飞第一代翻译机卖了多少?

胡郁:在中国卖了20多万台。

甲小姐:反馈怎么样?

胡郁:解决了一些问题,但还需要持续升级,这也是我们推出二代的原因。

甲小姐:一代的主要问题在哪?

胡郁:第一,它最初是为了国家战略,主要用在汉维、汉藏翻译,在设计上没有屏,因为很多人不识维吾尔语,给他写字也没用,但是在其他场景就不一样了,我们发现它可以更好;第二,翻译机是个新品类,需要深入用户场景不断洞察,比如带到国外了好不好用,会对语种、交互等提出更高要求。

甲小姐:精简总结一下你们的翻译战略。

胡郁:首先,翻译机是面向最终用户的市场化产品;第二,我们在国家计划经济方面承担了非常大的、不是利益驱动的工作;第三,我们和具有翻译资源的合作伙伴广泛建立紧密关系,比如上海外国语学院高翻学院、中国外文局、外交部,最近我们的听见实时中英文转写系统也和联合国达成了合作;第四,我们的翻译产品线辐射一些精深的领域,比如知识产权。

甲小姐:中国要做世界强国,中文就必须能在全世界渗透和辐射。

胡郁:是,讯飞把翻译当做一项事业来做。庆峰也是人大代表,关于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在两会时,我们专门有个提案叫“人类语言大互通计划”,一定要做,而且要把技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过去联合国里真正能提供这个服务的就是美国。我们不同于互联网行业,一些投资人为什么不投芯片?因为投入产出比不高。但我们不一样,我认为这是中国应该做的事。

甲小姐:你最近一次看讯飞股价是什么时候?

胡郁:好久没看了。

甲小姐:你并不太care你们的市值?

胡郁:基因和经历让我们看得更长远。有行业分析认为如果讯飞真正把生态建成,可以实现万亿市值。

甲小姐:现在讯飞的高市值恰恰是它面临争议的一个很大原因,去年年底一篇文章叫《保卫科大讯飞》。

胡郁:那篇文章内容不准确。

甲小姐:你可以反驳的地方是什么?

胡郁:他们不理解科大讯飞,不懂科大讯飞的二元经济体制。如果只认为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的思维是好的,那就还不太懂中国的经济体制为什么在世界上能取得成功。

有两种市场模式,一个是计划经济,一个是市场经济,讯飞在两方面都有自己的优势,但在计划经济、国家战略模式上更强。大家普遍拿我们的一半跟别人比,是因为另外一半他看不明白。他只看到了很多政府补贴,看我们现在的盈利,但我们还在一个战略构建阶段,要做技术投入,也要打市场,难以避免所谓的“亏损”。

甲小姐:对很多人来说,你市值800亿,就得有25亿以上的利润,你不这么认为?

胡郁:我们现在的市值是需要利润去支撑的,但这里有个超前关系,现在你的市值反映的是市场对你未来盈利的预期。如果一个成熟企业,将来已经没什么发展空间了,它的估值就得按它现在的利润来。

甲小姐:我认为市场上对讯飞市值看法不一,不在于大家认为讯飞现在不赚钱,而在于大家没有看到讯飞远期清晰的商业模式。换句话说,大家没有看到未来它有能实现25亿利润的清晰商业模式。这一点你们已经有清晰思路了吗?

胡郁:我们有一个非常清晰的目标。不管是从计划经济的国家战略,还是从市场经济的群众需求两个角度,我们都会在三年之内做到。

甲小姐:你有信心,三年之后大家就不再争议讯飞的市值了?

胡郁:现在的市值不是我们的目标。

战场与路径:“我和BAT一开始就在两条跑道上”

甲小姐:有人说“人工智能的落脚点是智能生活,而不是智能对话”,听说读写等语言相关业务,在讯飞生态的比重是多少?

胡郁:这部分主要是我们消费者事业群做的事。2017年,消费者事业群占整个讯飞销售额的比重大概25%,将来3年之内的目标是销售额占比要达到50%。

甲小姐:讯飞会越来越to C?

胡郁:应该说面向最终消费者的业务比例一定会越来越大。关于交互的理论,我最先提出来一个概念——“基于视觉呈现的语音交互”。为什么机器视觉在交互上没有意义?因为人是没有显示器的。

甲小姐:你给消费者事业群过去一年的表现打多少分?

胡郁:70-80分。我的目标是,我这块业务要3年翻10倍。每年都要翻倍,按照这个速度往上走,才可能在竞争中胜出。

甲小姐:说到竞争,你们和BAT几乎同时成立,但讯飞现在的市值和BAT还存在不小差距。

胡郁:BAT成立时,互联网的风潮已经到了,而我们成立时,人工智能的风潮还远得很,说白了就是timing,但这不是我们所在乎的。

甲小姐:你的意思是,你们虽然几乎同时成立,但你们并不是同一个时代的公司?

胡郁:是。做人工智能公司只有两种办法,一种就是很早成立,活下来,蓄积能量,走在风口前面;另一种就是等风来了再做。我们属于前者,有自己的大信念。讯飞不是风口的追逐者。

甲小姐:以20年的时间维度回看,相比同一时期的BAT,你们当时选择to B、to G,你认为,你们的选择是加快了讯飞的发展,还是拖慢了讯飞的发展?

胡郁: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在技术还不成熟时,你没有办法用技术去做C端的市场。当时成立的其他语音识别公司,都失败了、消失了。直到2010年,讯飞才首次把语音识别做到可以使用的程度。这中间的时间,你是没办法人为压缩的,不是公司努力了你就可以提前八年把它搞出来,不存在。

甲小姐:AI和互联网的周期区别在哪?

胡郁:AI依赖于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的发展,如果没有云计算、大数据,根本做不了AI。所以我们和BAT一开始就在两条跑道上,只不过现在这两条路有了相交。

甲小姐:你们在教育行业里也拿单子做了些教育信息化的事,这是人工智能吗?

胡郁:真正要实现的都是智能化。智能化不是空中建楼阁,如果没有信息化,建不出智能化。

甲小姐:但你们今天和BAT相逢在同一战场,而且他们资金非常雄厚,怎么和他们较量?

胡郁:现在这个战场拼的不只是资金。脏活苦活累活,看起来收益率不高,有人不一定愿意做。可是你看这次中兴芯片事件,有些脏活苦活累活,以后你还得去做。

甲小姐:但BAT能抢到你抢不到的人。

胡郁:一个公司不是人越多越好,也不是越牛的人集中在一起越好。

甲小姐:你需要什么样的人?

胡郁:第一,你确实要有世界上顶尖的科学家,不然你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好。我们讯飞有一批这样的人。

甲小姐:还需要什么人?

胡郁:你跟各行业对接,中间要有一批人去做落地,包括咨询。你要告诉这些人人工智能怎么做,手把手分析具体业务,不是做一个实验室往那一搬就可以了。人工智能首先是一种思维方式,所以一定是各种层次的人都要有。

甲小姐:讯飞里有哪些职位是BAT没有的?

胡郁:现在市场最缺的是既懂核心技术、原理,又愿意接地气去解决实际问题的人。其实做研究最难的是“定义问题”而不是解决。如果你不会把行业里的一个具体问题定义、抽象成一个研究可以解决的问题,根本行不通。讯飞研究团队最重要的能力是,我们知道国际最一流的进展,但我们也有定义实际问题的能力,从市场中来,到产品中去。

甲小姐:你会不惜代价去挖人吗?

胡郁:我们挖的不是最牛的人,是最合适的人,是“板凳能坐十年冷”的志同道合的人。我们的价值观是做正确的事。并不是越赚钱就越幸福,幸福来自于你整天在做你认为正确的事,而不是每次都去选能成功的事。正确的事能不能做成是个概率问题,但如果你赚了很多钱却被人记恨,你就失败了。

甲小姐:你们每年投多少钱做研发?

胡郁:十个亿左右。

甲小姐:研发方面,讯飞没有像很多巨头一样什么都做。

胡郁:我们会在我们认为最重要的地方多投入。公司的成败是一个幂,底数是战略,指数是执行,公司的组织架构要服务于执行。我们为什么成立消费者事业群?就是为了高度集中力量来执行。

甲小姐:你们聚焦的这些技术的护城河够不够深?

胡郁:人工智能最大的挑战就是语义问题,现在仍解决不了。提到自然语言理解,你马上想到什么?从文字里去学习知识。但人类的很多知识、常识,不是用文字表达的。0到6岁的小孩看不懂文字,但他已经会理解语言与知识表达,还有常识。他不是靠看书,他是靠实践。没有文字表达的知识机器怎么学?这些我们都在摸索。

甲小姐:假如你将大语言体系的技术都做好了,你怎么面对BAT的免费策略?

胡郁:免费是一个old story。第一,某种程度上免费意味着你服务跟不上,同时在行业市场免费的代价是交出数据和控制权;第二,硬件时代做免费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

甲小姐:硬件必须直接赚钱?

胡郁:技术可以免费,要不就服务收费,要不就羊毛出在猪身上。

甲小姐:百度会补贴,会以低于成本价的价格去卖产品,我相信BAT都会这么做。

胡郁:中国著名经济学家许小年曾经说,补贴可以啊,拿草喂羊,羊都来了,但是你不扔草羊就跑了,所以必须要修栅栏。问题是栅栏在哪?

补贴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用的。不能把老的成功经验不加改变地直接用在新商业生态系统里。新池子里的PH值不一样了,空气中的氧分也不一样了。

甲小姐:假如你就是比人家贵,消费者为什么会买你的产品?

胡郁:用户体验。第一,硬件本身的用户体验跟软件有很大差别,软件可以快速迭代,但硬件很容易感到品质差异,硬件是脏活苦活累活,是我们的机会,我们更尊重硬件的传统,我们会用“十年磨一剑”的精神去做我们认为对的事,而不是简单粗暴地大规模补贴。

第二,要研究生态。你要想想,你带动了生态里的哪些人?一味地挤压价格,生态里你的合作伙伴都没有利润,你给用户的最终体验能好吗?

讯飞的护城河:“不懂生态系统的公司只会有偶然的成功”

甲小姐:把你们的营收拆解一下。很多人说,讯飞真正来自AI技术的收入占比很低。

胡郁:没错。现在我们要的销售额其实已经不是技术在提供了。做技术,永远不可能在整个生态系统里做成一家很大的公司。

甲小姐:你怎么理解生态系统?

胡郁:对于生态系统,我在2011年时就有了深度思考。

一个公司的大小取决于三个东西:

第一,你所在的生态系统本身够不够大?讯飞现在的生态系统原来是两个生态系统,一个叫通讯,做功能手机、做运营商的,一个是ICT(注: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简称ICT) ,做互联网、PC、笔记本的,但后来它们融合了,就是移动互联网。移动互联网是一个非常巨大的生态。

第二,你离这个生态的控制节点有多远?任何一个生态里都有统治者,海里是鲨鱼,陆地上是狮子、老虎,你离控制者越近,或者你就是控制者,你的公司规模就可能越大。从控制者到非控制者是个漏斗,资源先到控制者,再往下给各环节。计划经济里的控制者是谁?你永远不可能超越它,这个生态是跟政治连在一起的。

生态系统有两种,一种是控制者很难被替代的生态,比如石油生态,埃克森·美孚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行业老大,在这种生态里,有延续性创新,没有颠覆式创新,公司能做的就是往上爬,从原来供应技术到后面供应方案,到生产,到最后有品牌;还有一种生态是“城头变幻大王旗”,比如计算机、通讯领域,每隔几年就会有大变化——要么你就在不变的生态里爬到顶,成为控制者;要么你就利用生态重构的机会,取代旧生态,成为新的控制者。

第三,在你所在的环节里,有多少家公司在做这件事,能做这件事?不同市场的集中度是不同的,你不仅要看漏斗有多大,你还要看有几家在切,切成6块和切成600块肯定不同,越多公司能做,你能做大的可能性越小。

甲小姐:总结一下,你的公司能不能做大,就看生态大小、离控制者的距离,以及它垄断的可能性。

胡郁:没错。当我们理解了生态系统之后,你刚才问我的问题,从来就不是问题,你靠卖技术肯定不可能构造新的生态,你不可能成为控制者。除非你垄断,但现在技术垄断的人不存在。

甲小姐:我们看到的恰恰是技术同质化竞争越来越严重。

胡郁:对,所以你要在生态里往上面爬,逐步做产品、做方案。不过我要补充,语音还没有同质化,现在就算有几个巨头在做,他们做的也不全面,壁垒还是高。

甲小姐:讯飞花了不少钱在投资和布局上。你们投了多少家公司?

胡郁:大概四五十家,最近几个独角兽我们都投了,商汤、优必选、寒武纪。

甲小姐:投了之后你们会有什么关系?

胡郁:辅导和耦合。

甲小姐:我们回过头来看市场经济这一部分,BAT等巨头跟你竞争的这部分,你怎么看这个生态未来的变化?

胡郁:讯飞有机会去构建一个新生态,在新生态里成为控制环节的co-founder之一。

甲小姐:为什么?

胡郁:我有几个基本判断:

第一个趋势是,互联网时代的“超级马太效应”正在消失。互联网时代除了互联网大公司谁还有权力?但到移动时代,手机厂、美图秀秀这样的超级APP的权力都比以前大了,运营商的权力也比以前大了,运营商现在的问题是体制问题,但其实他们挺有机会,因为他们掌握着真正的大数据——他们只是不会用,但我们有优势去用,因为中国移动是我们第一大股东;

第二个趋势是,互联网硬件的垄断性会降低,不像现在的手机。To C产品分两种,一种是大C,一种是小C,大C是工具性产品,一定会同质到几家,比如汽车、家电、PC、笔记本、手机,没了,就这些;但人类有很多产品,比如家具、玩具、吃的,就是小C,有些行业你永远没法垄断,因为用户要的就是多样性,这时做卖场就很有优势,比如国美、苏宁、红星美凯龙。

甲小姐:你认为机器人终端的分布不会像手机?

胡郁:不会。工业机器人,就四家真正掌握核心垄断性地位:ABB、发那科、库卡、安川;但在消费者机器人方面,你要让用户用一样的机器人?我不相信。一定是小C。小C的话,反而是渠道或服务起重要作用——如果做手机想成功,你必须做一个手机厂商,但你去做硬件或玩具,不一定要这样。

甲小姐:那么讯飞现在的生态战略是?

胡郁:平台和单品相互耦合。为什么Amazon要做Echo,Google 要做Google Home,就是这样的战略。将来硬件不会像以前那样一家独大,这就造成了一种新的商业生态系统的存在,原来是超级马太效应,赢者通吃,但将来,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都是分散化的,每个公司都有,公司之间要相互分享知识、数据、经验和利益——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混合正交的商业生态”。

甲小姐:在你看来,行业市场和消费者市场,都会是“混合正交”的生态?

胡郁:是的。在一个混合正交的生态系统中,统治者不是单一的,我们希望和别人一起成为新生态中的一个co-founder。

甲小姐:一句话描述讯飞在新生态中的打法。

胡郁:在中国的特定二元经济体制下,用混合的商业生态去做面向行业和面向消费者的业务——计划经济的行业生态不会重构,我们用人工智能渐进地改进;在消费者业务里,讯飞的野心是跟一帮新的重要战略合作伙伴去构造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下的新商业生态。

甲小姐:我是不是可以打个比方,讯飞想做的事类似高铁社会的赋能者,从行业端看,你帮各地修筑高铁,输出修筑高铁的能力;从消费端来看,你和各种渠道合作去卖票,让所有乘客进入大高铁社会?

胡郁:是的。我非常同意马化腾的一个观点,要“去中心化赋能”,而不是集中性赋能。帮他来修高铁,但是修完以后呢,不是说这个高铁就是我的,而是我帮你运营。

甲小姐:你心中靠生态系统成功的公司多吗?

胡郁:有些公司确实意识到了这一点,成为了新生态,而且不断改进,这是为什么我觉得有些公司的市值可以一直往上涨;但有些公司根本没懂这个东西,只是偶然的成功。

甲小姐:你觉得中国真正懂生态的企业家有几位?

胡郁:马云2009年去蒙牛参观,牛根生自豪地跟马云讲,你看我从来不养牛,我也没有运牛的车、运牛奶的车,都是我的生态在做。后来他们在帐篷里面开会,讲淘宝怎么打、怎么要发展,他们是很早就懂的,其他人我不知道。

甲小姐:雷军肯定是懂的。

胡郁:对,雷军肯定非常明白,他也是金山以后痛定思痛得来的。

甲小姐:你的意思是,有的公司做产品,做模式,做品类,但做大做强就得靠做生态?

胡郁:至少你要理解生态的构成。不是每个公司都有资格去做生态,特别那些创业小公司就不要谈生态了,你得赶快做一个产品把自己养活,但你要知道生态是什么,你要跟哪个生态,是跟微信,还是跟淘宝。并且生态是一个知易行难的事,知道是一回事,把它做出来是另外一回事。

甲小姐:讯飞现在做到的,相比于你想像中的生态,走了万里长征的多少步?

胡郁:现在走了一半,我们已经有这个基础了。

甲小姐:为什么讯飞有机会做出新的生态?

胡郁:因为新的“技术爆炸”还没到来。语音还在技术爆炸之前,但爆炸的临界点已越来越近,肯定有人会赢。

甲小姐:临界点在什么时候?

胡郁:等“基于视觉呈现的语音交互”真正进入大家视野的时候。

现在的智能手机,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基于视觉呈现的触摸交互”,人类触摸交互已经很久了,比如开关,但为什么开关价值不大?因为没有视觉呈现,不能根据你的变化产生不同的结果,但手机就非常有价值。

我不是说“基于视觉呈现的语音交互”会完全取代“基于视觉呈现的触摸交互”,但它会分流一大部分。你坐在一个大屏前,用“基于视觉呈现的语音交互”所得到的东西跟你在手机上拿手指点的体验是不一样的。为什么看电影、看电视、或者将来的某些购物场景可能要用大屏的原因就在这里。交互越简单,你背后的那个系统就要越聪明。很多人不理解讯飞,不理解我为什么有自信,但我想我对这个方面的规律是理解的。

甲小姐:你的意思是,“技术爆炸”的临界点越来越近,你先把这个道路系统铺好了,等待着高铁的速度从100km/h变成300km/h那一天到来,那时人们都会发现高铁远超于马车?

胡郁:是,只是等待的过程比较困难。

甲小姐:发展近20年,今天你觉得讯飞有护城河吗?如果有,这个护城河什么?

胡郁:第一条护城河是我们的基因,技术创新的基因,我们总能够在技术上领先、超前,这是不能否认的。

第二条护城河,是我们对“二元经济体系”的适应。现在的中国是计划和市场紧密交织的,这方面我们有充分经验。

第三条,是新时代的机会。新时代需要新的商业生态系统,需要做苦工,又需要对国家战略非常重要的、长时间去积累的东西。不是某一家单独成功,而是要把中国的很多资源结合在一起,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

甲小姐:三条护城河,最重要的是哪一个?

胡郁:最后一个。时代所期待的新商业生态。

甲小姐:所以你没有把上一个时代的巨头当作竞争对手。

胡郁:把竞争对手打死了你也不一定赢。要想真正赢,必须符合将来的发展趋势。

甲小姐:你眼里盯着的不是竞争对手,而是正在发生的大时代?

胡郁:大家都在盯着大时代,但大家对“时代”的认识是不一样的。

思维与直觉:“我经过很多深度的思考,深度的思考来自于我的痛苦”

甲小姐:你每天都在面对一个如此复杂的生态系统,做什么,不做什么,你思维中的“源代码”是什么?

胡郁:我的源代码是什么?是每天跌爬滚打积累的直觉。

甲小姐:你有意让自己接地气,还是你本身就接地气?

胡郁:有意的。我觉得我还不够接地气,因为我是标准的科班出身。

甲小姐:成功的企业家有两种,要么就是上帝视角,一般学院派都容易上帝视角;要么就超级用户,你给我扔到哪我都能突破。

胡郁:上帝视角的人适合做源头核心技术系统创新,底下的人适合做微创新、产品创新和应用创新。一个组织应该把这两种人结合在一起。我们现在团队里什么人都有,这点我比较高兴。

甲小姐:你会不会感叹自己走了20年的这条小路怎么突然这么拥挤?

胡郁:这个我早就理解,技术爆炸时谁都会进来。当时PC火的时候,中国有几千家PC厂商,连中国银行都做过。一个东西火起来之后大家都会入场,就看最后谁坚持住。

甲小姐:如果未来讯飞可能栽跟头,最大的坑可能是什么,发生在何时?

胡郁:中流击水,不进则退。你不要以为你能稳定在一个地方,你不上去就会下来。关键是我们能不能代表中国趟出来一条路,发展成真正的技术创新型公司。

甲小姐:什么是真正的技术创新型公司?

胡郁:四个标准。技术世界最好、有利润空间、利润投入到更前沿的技术中去、国际化。华为就做得很好,所以他现在面临的风险就低很多。

甲小姐:你在讯飞这么多年,你有经历过颠覆自己认知的时刻吗?

胡郁:这个过程很多。你问我的问题,我自己问过自己千百遍。

我颠覆自己主要有两个过程,一是我们怎么做研究。05年到07年我跟我太太一起在香港大学,那段时间我搞懂了“怎么做研究”,回来后建立了讯飞的研究院,这让讯飞在之后抓住了很多机会;

第二个是从2012年到现在我一直在想的问题,也是你今天问的,讯飞究竟该走哪条路?计划路线在中国到底行不行?这是一个根本性问题,直到我懂得这个商业生态系统以后,我才找到答案。

很多人把上市视作目标,但在我看来,上市根本不是目标。你有可能上市了,但你在生态系统里的位置仍然非常偏远。所以我们不会去讨论底有多少收入来自AI技术,我们其实是往上做项目方案、做产品、做运营。你越往上走,你在这个生态里面越靠前。

甲小姐:所以你现在已经可以不再强调我是一家AI公司了,对吗?

胡郁:我们不是一家AI技术提供公司。我们的目标,任何一家公司的目标,都是成为一个商业生态里的核心角色。

甲小姐:你当下最大的挑战是?

胡郁:把消费者事业群做得更好。我对这个还是有信心的,因为我们底下那帮人,他们既卧薪尝胆,又能抓住机会,还有越来越多人在加入这件事。

甲小姐:领衔科大讯飞的未来业务,你的压力大吗?

胡郁:压力当然大,我有段时间睡不着觉。

甲小姐:那你现在的信心来自于什么?

胡郁:人有智商,有情商,还有一个,叫逆商。我想我至少经历过这个东西。我经过很多深度的思考,深度的思考来自于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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