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床笫之美,作者:王若虚

萌芽经典 | 床笫之美,作者:王若虚

编者按

王若虚新作《夏娃看言情的时候亚当在干什么》将于八月在本刊刊登。一起来回顾他之前的经典作品《床笫之美》:王谢是言情小说作者,而父亲是严肃文学的编辑,严格管控王谢的写作。随着市场变化,父亲的出版社无力支撑,王谢刚好有了“报复”父亲的机会……

作者 王若虚

1

好的床戏到底该怎么写?这对王谢来说是个难题。

电话那头的女编辑当然无法洞悉他的困惑,只是说,你想加的话那就加吧,别太过火就行。这个反应在王谢意料之中。毕竟,这是他最后一本书了;毕竟,这些年来他在文化公司口碑极佳,从未跟任何责任编辑有任何冲突。现在,他们就该答应他这个小小的要求。

他和编辑约好截稿期,挂了电话,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人站到窗边,双手交叠放在脑后,伸起懒腰。从正面看去,这个姿势像是投降的败兵刚走出掩体,不知最终的命运是枪决还是战俘营。

他的确是投降了,从不断妥协到最后投降,好像花掉了他半生的时间。十八岁之前,他努力想变成一个作家;二十二岁以后,他变成了职业作家;在临近三十岁的关口,他终于要摆脱这个烦人的称号了。今后无论谁问起来,他都会自我介绍说,我叫王谢,是做编剧的。要是不幸边上还有熟人,那他会补充说,很久以前写过几本书,不值一提,呵。

他坐回电脑前,屏幕上是最后这部长篇小说的文档界面,白色背景亮得有些扎眼。背后摆着一个宜家买来的小书架,放满了他和他那群朋友们的作品,任何一个中文系教授看到书背上的名字,大概都会犯起胃病来。有时候王谢看看他早期作品里的部分桥段,自己也会犯点小恶心,但这就是他赖以为生的手段,校园言情小说,八年来已经出版了十二本,名字一本比一本长,封面一本比一本花哨,定价一本比一本高,销量也一本比一本少。

唯一恒定的是,书里面异性间的身体接触几乎为零,最放肆的情节也不过是手牵着手奔跑,手牵着手骑自行车,手牵着手看流星雨,手牵着手看晚霞,手牵着手看枫叶飘落,手牵着手看樱花飘落。

文化公司的编辑无数次提醒说,你们的小说主角都是中学生,你们的读者平均身高大概也没过一米五,要格外注意内容导向!切记!千万千万别让主人公干出格的事儿!这番训话像极了他父亲的风格,每逢此时,王谢自己就开始胃疼。

他很少对圈内人说过自己父亲在出版社上班,那样一来必然引起一连串好奇,比如你爸在哪个社啊?你爸都编过些什么书啊?这时候他该怎么作答呢?我爸在一个高贵到绝不会出版言情小说的出版社工作,他们那儿连厕所都是用《辞海》代替砖头垒起来的;我爸经手过的书多种多样,唯一的共同点是销量不高,而这一点又很让我爸自豪……

以前王谢经常拿最后这一点当成经典笑话来看,但现在这个笑话开到了他自己头上。纸质出版行业是一天不如一天,甚至殃及到了向来稳赚不赔的言情界。八年前他刚出道时一本书首印五万册,最后陆续加印到八万。七年后他第十二本书只印了两万,到现在仓库里大概还堆了五六千册。文化公司的编辑安慰他说,是大环境的问题,不是你水平退化。

王谢心里却和她一样清楚,对靠写书吃饭的作者来说,大环境永远是第一位的,运气在第二位,眼光在第三位,水平在最后一位。王谢的运气是他曾经遇到过好环境,发挥出了水平,现在呢,该相信自己的眼光了。出完最后这本书,他就结束自由撰稿人生活,当编剧写都市偶像爱情剧去——这玩意儿和校园言情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不像纸质出版那样日薄西山。签下工作合同的那家影视公司是他大学室友介绍的,下个月正式上班。

作为谢幕之作的第十三部长篇,走都市风格,主人公终于不是未成年少男少女,可以毫无忌讳地在书里接吻拥抱做爱。王谢自我辩护说,男女主角暧昧了整整十四万字,十四万字!最后却不上一次床,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太不现实了!这都二十一世纪了!

其实他自己既没在学校里谈过恋爱,毕业后也没有感情生活,违法乱纪的事儿又不敢做,从未体验过床笫之美。但言情圈里他这样白纸一张的作者并不在少数,谁也不会为此嘲笑谁。

那么,关于床戏,他懂得多少呢?向来调皮的王小波先生曾经给初学者们优雅地开了个好头:“他失却了平常心。”一贯优雅的张爱玲女士用她最擅长的比喻手法描绘了失却平常心后的画面:“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然后……完了,王谢所能理解的“富含文学性的床戏”就这么一丁点了。这种讳莫如深又肆无忌惮的描写,对一个校园言情作家来说简直是挑战人类极限。

王谢认识的另外几个男性同行,情况基本和他差不多,文笔细腻深邃,善于营造文艺矫情的氛围,却既没写过床戏,也没经历过床戏。长年在写作圈摸爬滚打,深谙出版审查的精髓后,他们在文字方面的“性功能”早已退化。

他在网上向几个聚会时爱说荤段子的男作者求助,得到的回答差不多是一个样子:“我怎么知道……你干嘛不翻一下自己的电脑硬盘?”一而再再而三,王谢不再理会他们的调侃,只是对着屏幕发呆。跟编辑打完电话到现在过了快一个钟头,他一个字都没写出来,电脑时钟显示已经四点三十五分,他必须要出门了。

2

每个星期六,王谢都要回父母家吃一次晚饭,风雨无阻,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说是一种考勤。王谢不愿意和父亲坐在一张桌子边上,但不坐在一起吃饭,又叫什么家人呢?时间一久,这种矛盾心态逐渐麻木,他成了巴甫洛夫的那条狗,星期六四点半一到,就自觉关电脑,换鞋出门。好在母亲善解人意,会在五点左右做好全部饭菜。五点半儿子一进门就去洗手,洗完坐下就吃,边吃边听母亲作一星期以来的身体健康状况简报,再讨论下是否要给母亲买个电子血压计之类的事情,吃好饭他就动身回自己家,整个过程前后不超过四十分钟,精确得像新闻联播的内容排布。

四十分钟里,他几乎不跟桌子对面的王国松老师交谈,也避免和他目光对视。

父母家在章北区,从他家楼下坐132路汽车,要一路晃荡个四十分钟才能抵达。好就好在星期六下午,车厢总是很空。他选个后排靠窗的位置,也不嫌脏,把脑袋靠在玻璃上,摇摇颤颤地和车子融为了一体。

说来也巧,再往前开两站,就会路过他的母校,区立三中心小学。王谢每次看到教学楼的淡粉红外立面,心中就会五味杂陈。

二年级他刚转校进来时,身材单薄得像根荷兰豆,扔实心球成绩差得出奇,最自豪的事情就是语文作业从不会出现错别字,因为父亲乐于牛刀宰鸡,每天帮他检查作业。那是他们父子关系的黄金时代,尽管他并不清楚父亲作为编辑,在上班时除了找错别字还要干点什么。他去过父亲的单位好几次,第一次去时最深的印象就是,那么多书,真的是有那么多人去写啊?几排大书橱根本容不下它们,办公桌、茶几、沙发,到处东一本西一本,最夸张的一摞可以从桌脚边堆到天花板。除了走道和椅子面,所有的水平面都叫书给占据了。

父亲那时还常带他逛书店,逛着逛着,会忽然指着角落里的某本书,说,这就是爸爸编辑的书。父亲此时的表情是饱含谦虚的骄傲,这种骄傲感染了儿子,也就成了他的骄傲。那时候父亲几岁?三十八?三十九?王谢从来没记清楚父亲的生辰年月,每回忆一次都能得到不同的答案。他也记不清父亲那时的五官气质,只记得父亲最喜欢的那件呢外套,穿上后整个人像座深蓝色的山峰,山顶却笼罩在一片白云里。幼年的王谢就行走在山脚之下,时不时仰望山顶,似有众神踞于云上。

后来,小王谢识的字越来越多,笔画越来越繁复,中国文字又是如此博大精深,阴阳、道理、哺乳、房子、龟壳、头脑……王谢对这奥妙无穷的组合法则无知无觉,只是偶尔产生一些小怀疑。有次抄写课文,“一匹小马背着一袋麦子去磨坊”,他把“麦子”写成了“表子”。这是个毫无恶意的低级错误,要是再加个女字边旁才会气象一新、格局大开。父亲检查到之后,却没按惯例叫儿子用正确写法抄二十次,而是要他抄五十次。王谢不明白原因,父亲解释说这个字笔画少,以前又写过那么多次,不该犯这错误。王谢信以为真,老老实实抄了五十次。之后很久一段时间,王谢写“手表”时老有种要写成“手麦”的冲动,还好总能及时发现,用橡皮擦掉重写。

王谢有一天恍然大悟罚抄五十次的真实用意时,已经是他升入初中二年级了。通过男生间自发的语文互助教育,他终于搞懂了加女字旁的“表”字是什么意思,并为当年的粗心和父亲的不动声色感到愧疚不已。也是初一的某个晚上,父亲把单位未完成的工作带回家,他有幸亲眼看到了那个大信封里的审校稿,足足两个手掌合起来那么厚。趁父亲上厕所的时机,他蹑手蹑脚过去拿起来翻了翻,因为不确定父亲允不允许自己看。书稿是手写后复印下来的,最上面几十页布满了父亲留下的痕迹,有些是他熟悉的,如错别字的画圈和螺旋线、前后对调、替代,父亲以前教过他。有些是他闻所未闻的,比如有一页上父亲用红色铅笔勾勒出的一段,他才看了两行,脸就跟着红了。另还有几处勾出来的地方他却看得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厕所传来马桶抽水声,王谢赶紧放下书稿,回自己桌子上写外语作业。事后他总结了一下,还是叫他脸红的部分更吸引人,若是他在课堂作文上这样写,一定会被语文老师吊死在校门口。

初中生王谢比小学生王谢多了个心眼,记住了这部书稿和作者的名字。五个月后,他去逛学校附近的那家新华书店,真的找到了这本书,翻到记忆中应该脸红的那个章节一看,被父亲勾了红铅笔的描写段落果然消失了,另外几个地方也被修改过了,换上了无毒无害的文字。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父亲到底有多么大的生杀予夺的权力,那些文字,那些勾魂的、销魂的、粗鲁的、血脉贲张的或者叫人看了反胃的文字,统统跟着那红铅笔的画痕随风而逝。打那以后,王谢对父亲这座蓝色山峰又有了全新的认知,缭绕于山顶的不光是朵朵白云,也有红铅笔描绘上去的彩霞,这叫他欣喜不已。云中确有真神,有时手持雷电下凡,那便是罪恶文字的血光之灾。

他对初中时代另一个念念不忘的细节是,有天午休时分,坐他前排的英语课代表照例从课桌里拿出一个红扑扑的苹果,但接着又拿出一本最近正火爆的电视剧《还珠格格》的原著来。王谢惊叹这本小说厚实得堪比板砖,交给任何一个男生,恐怕一辈子都读不完。但课代表到了下周二就换了一本同样厚度的书,上面写着《还珠格格》第二卷。第一卷则被班上其他女生广泛传阅,或者按照他新发明的词,叫“抢阅”。王谢头次感受到一种和蓝色山峰相抗衡的力量,他小时候第一次去父亲单位时惊叹的“这么多书,真有那么多人去写的啊?!”已经成熟转变为“这么多书,真有那么多人去看的啊?!”父亲编辑过的那些书,总被放在书店里最冷清的角落,跟言情书架、武侠书架那边的人头攒动形成截然反差。每次他跟着父亲逛各种书店,王国松老师都是绕过这些书架走的,偶尔必经此路、实在绕不过去了,步子都会不由加快,头也抬起来,眼睛瞟着远处。

和言情作家们同样讨人厌的还有美国的电影电视剧工作者,简直是想尽了办法要让男女主角们上一次床:上一秒钟他们还在屋子里喝咖啡,下一秒钟他们忽然就开始接吻了,再下一秒种,两个人已经盖着被子靠在床头聊理想、人生和宇宙起源,此时男演员总是露出多毛的胸膛(多到你完全忽略了他们的乳头),女演员则露到锁骨以下那块区域。这种规律只有动画片能幸免,好像编剧不这么干,美国广电总局就不让片子上映似的。长此以往,父亲有了经验,美国人,或者任何金发碧眼的人拍的电影里,男女主角一接吻,他就抬起手挡在王谢眼前,哪怕剧中人是在公众场合接吻,因为你永远也无法预测国外编剧的奇怪思路。当时轰动全球的电影《泰坦尼克号》,故事够悲剧了吧?结果女主演还是在大荧幕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光了衣服,让人画裸体。父亲事先从同事那里听到这个情报,及时制止了儿子要去电影院观看的想法。

王谢后来阵地失守,却和美国人没有直接关系。他高中时的图书馆老师在进新书时都不会把书彻底翻一遍,结果高二时王谢很兴奋地跟同学说,图书馆进了一个日本作家春上村树的书,他写得那叫一个黄。足足一年后他才发现自己念错了字,人家明明叫村上春树,但有些段落比较黄是真的。但用历史的眼光看,村上君只是王谢的启蒙者,而非临摹对象,王谢当时完全是自学成才。他其实从初中开始就陆陆续续写了几万字的散文随笔读后感,投青春校园杂志,投作文比赛,都没回音。父亲看在眼里也有点急,找同事、朋友托关系,把他几篇精选的散文、随笔送到略有江湖地位的作家那边,请给看看,得到的评语基本是“挺好,继续写”——具体好在哪里,回答得都比较抽象,有说文笔好的,有说情怀好的……再多就没了。后来父子俩都不好意思老去麻烦人家了。父亲安慰过他,说你还这么小,以后有的是时间,笃定地慢慢写好了,散文讲阅历的。王谢确实笃定,等进了高中,功课压力大,散文就彻底没了下文。父亲并不知道儿子这时偷偷写起了小说,而且里面床戏是常有的。但具体写了点什么叫人脸红的情节,王谢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对某男主角的一句总结陈词:“他是个盛满荷尔蒙激素的带喷嘴的人形容器,脑门上是个喷壶口”。现在回想一下,妈的,自己年少时简直是个床戏天才,下笔如有神。

神童王谢最后出师未捷,只能怪那本写满美好臆想的硬面抄没有藏好,叫父亲发现了。假如父亲干着别的职业,比如保安、货卡司机、轮机工人或是开肉铺的,可能是这样惩罚儿子的:解下皮带,攥住一头,对扒掉裤子的王谢质问道:“还写不写娇喘?!”,同时“啪”地狠抡一下,“还写不写呻吟?!”,“啪”地又抡一下,“还写不写浪叫?!”,“啪”地再来一下……直到作品朗诵完毕,王谢的屁股变成斑马,思想改造也差不多水到渠成了。但父亲是读过书的人,职业特性让他最清楚该怎么对付读书的人、写书的人。那天王谢补完课回到家,发现父亲独自一人坐在客厅沙发上,茶几上摆着这本硬面抄,顿时觉得世界末日要来了。但父亲既没骂他,也没揍他,而是招招手叫他放下书包,坐过去,坐在他边上,坐坐好,然后打开本子,翻到事先折了角的地方,一手摁住边上那页,一手捏住这页的上角。王谢以前也听过纸张撕裂的声音,却从来没现在这样的清晰、透亮,他竟在此时搞懂了该如何形容这种声音——和战斗机在蓝天中划出白色尾线时的噪音很相似,砂皮搓耳膜,小火煎油锅,下一秒钟就该破了,就该溅了,却永远差一口气。父亲面无表情,动作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丝毫没有大动肝火的迹象。他先撕下一整页,拿在手里,从窄的方向再一根根撕下刀削面粗细的小条,等手里积满一摞,拦腰一截为二,放到茶几上,再去撕下一页。

三分钟过去,王谢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色情处女作变成了一堆脏雪。要是换成小说里的情节,父亲完全可以俯下身去,用力一吹,来个轻舞飞扬,最好能把纸片刮到王谢那“不知羞耻”的脸上,再慢慢飘落,洒满一地。但父亲的残忍就到此为止了,他缓缓起身,讲:“以后,别写了。”这句话的声音出奇的小,王谢后来想,一定是当时自己的耳膜被纸张的撕裂声弄得麻木了,多年来坚守在山峰的父亲,说话是不会这么心力交瘁的。父亲绕过茶几,走进卧室,关上房门,“咔嗒”一声,那是铁幕降下的声响。

3

132路开到一半,母亲发短信过来,问他有没有记得把脏衣服带回来。王谢打了短短的两个字“带了”,想了想又加个句号,摁下发送键。他是职业作家,平时不上下班,外出少,秋冬的衣服脏得慢,平均一个月洗一次,当然,是交给母亲洗,只有内裤袜子是他洗澡时顺便搓搓掉的。有时候他会连着两个月忘记带脏衣服,母亲只好星期一专门跑来一次,顺便清扫一下房间。王谢都会提前得到通知,赶在母亲抵达之前做一件事——捡走扔在房间各处的纸巾团。

他常想,要是没有那次硬面抄的事情,自己今天应该就是个普通的公司小白领吧,为了三四千的工资大清早叼着包子挤地铁,晚上和父母睡在同一屋檐下,不必把脏衣服带来带去,也不知自由和独立空间为何物。偏偏一切都被他赶上了:小说被撕,高考失利,进了一所本地二流大学,念三流文科专业。大二时转进一个新的四床,其表姐在一家专做言情小说、言情杂志的大公司当编辑。新四床无意中得知王谢以前会写写东西,说我表姐老抱怨没好稿子,要不你也写一个试试呗。几年后王谢才明白,这两句词儿,几乎是每个组稿编辑的口头禅,“我们缺好稿子……给我们写个试试呗”,倒过来往往也行得通,但后半截是内心戏,“给我们写个呗……(看完后想)哎,还是没好稿子。”

王谢两年多没动笔,确有些技痒,更重要的是,父亲以前在书店路过言情书架时那种生吞苍蝇的神态,他记忆犹新。看完几篇范文之后,王谢试着写了个感觉不怎么样的短篇,拿去一审,居然给发表了。表姐编辑一句话道破玄机:“这种给小朋友看的言情,诀窍不在你的智慧有多少,而在于你愿意放弃的智慧有多少。”这话再深入琢磨下去就有点伤人了,但稿费可观,足足顶他两个月的伙食费,王谢就停止了反思,请四床去馆子吃了顿好的,回到宿舍继续埋头苦写。他用的笔名是堂前燕,取自“旧时王谢堂前燕”这句诗,样刊只寄到学校,家里根本不知道。

到了大三,他已经发了十来篇短的,在圈内有点小名气,终于能出长篇,也终于等到了复仇时刻的来临。样书出来那天,王谢一改往常习惯,特意让出版社把样书寄到家里。母亲刚拿到这包新书时,还被封面上的大眼睛美少女和金发美少男迷惑住了,以为是儿子在网上买的漫画书。但父亲翻到版权页一看出版时间是当月,再一数不多不少十本,正是出版方一般会给作者的样书数量,加上“旧时王谢堂前燕”,更坐实了儿子就是该书作者,不禁骇然。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心血来潮地问儿子最近有没有再写什么东西,王谢说没有写过,连书都不太看了——结果现在……再随手一翻那本小说的内容,父亲便秘的表情就无法抑制住,里面倒是没有叫人脸红的情节,但丝毫不能令人欣慰。王谢周末回家,看到这箱子书,更看到了父亲愁容满面,报复的快感洋溢全身。他过度在意父亲的表情,甚至不能肯定自己当时是否有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出现在脸上然后转瞬即逝。和撕小说那次一样,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倒是母亲兴奋得问这问那,恨不能一秒钟里搞清楚儿子所有的写作内幕。当得知这本书上来就印了五万册时,不禁喜上眉梢地问他,卖这书的钱,可以买房子了吗?2006年问这个问题,不算是充满恶意的笑话。王谢遗憾地告诉母亲,该书的版税虽然接近父亲一年的工资,离买房还是有点差距,除非它卖到五十万册。母亲的欢喜未见消退,接下来一句话成了第二颗射中父亲心脏的子弹:你快点拿几本签上名字,我好送给你舅舅和孃孃他们看看。

这天夜里,王谢上网到很晚。父母家的格局比较怪,一室一厅,卧室给父母睡,一道后来加装的落地窗帘将大厅分割出一块小天地,里面就是王谢的单人床、小书桌和电脑。帘子根据季节的不同分厚薄两块,都是白天收起,晚上拉开,保护着他那脆弱的隐私。隔着这道薄薄的夏季帘子,王谢能感觉到从卧室出来的人是起夜的父亲。父亲肯定能借着电脑屏幕的光源,透过帘子,看到儿子正坐在椅子上,开着白色的文档屏幕,应该又在写什么新的小说。王谢坐的是转椅,脚一点地,无声无息地转了个向,直勾勾盯着父亲所在的方位。他已经准备好,如果对方拉开帘子,将山顶的云雾拨开,那么面对红色的雷电,他该作何回应。但父亲只是在帘子后面站了几秒钟,继续往厕所走去,手臂带起的微风吹动帘子,好似那后面有一只野兽在行进。王谢听着他的脚步,他开门,关门,涓涓细流,抽水,开门,还是用那种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向卧室。若在以往,起夜折返的父亲会隔着帘子跟王谢说,早点睡,别弄太晚——这是硬面抄事件后,父子间屈指可数的常规对话。可这次,父亲什么也没有说。王谢就像一尊面朝帘子的雕塑,听着卧室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这一战他大捷,接下去更是势如破竹,新书不断,继续着在言情界的辉煌。

他也越来越不想待在家里,尤其周末,有时父亲的老同事老朋友来家里做客,免不了占据客厅,高谈阔论。王谢私下管他们叫“文化老愤青”,对圈内的人和事,他们最爱鄙夷这个抨击那个,总能令王谢想起初中班里那群渴望染黄毛的混混同学,也是喜欢聚在一起大声讨论,看这个人不爽看那个人不爽。不同的是,那群混混放学后真会去找看着不爽的人打一架,而老愤青们看看时间不早,便掐灭烟头,穿上外套,面色祥和地重新又回到滚滚红尘之中。父亲当然没敢告诉这群老伙伴,自己儿子现在是小有名气的言情作家,就像王谢不愿告诉圈内朋友父亲的具体工作,尤其是那些书稿在出版社莫名其妙被卡了好几个月的作者。

他就这样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实在找不到什么像样工作,索性凭着前几本书的积蓄租了间房子,当上了让外行人羡慕不已的职业作家。现在他每次和老同学聚会,大家还是会用看外星生物一样的眼神看他,昔日的同桌第一百次感叹道:“当年还真没想到我们这群人里会出一个作家,到底是出版社编辑的小孩!”

王谢有苦难言,满肚子的真心话只能用一大口啤酒冲下去。别说出书的事,就是他大学刚毕业找工作那时,父亲也一点忙都不帮——其实是压根帮不上,混了那么多年,父亲只是职称上去了,椅子却没怎么挪地方。王谢一度怀疑父亲就像果戈里的小说《外套》中那个小文官阿卡基耶维奇一样,除了抄写和校对,什么也不想干。况且他们那出版社落魄得都开始放下身段卖书号了。结果这一卖就脱不了身,多年下来,直至今日,终于卖到了王谢签约的这家文化公司手里。

4

母亲有一种特殊才能,人在五楼却能辨认出儿子刚走到四楼的脚步声,然后她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事,先开房门,再将防盗门推出一道宽宽的缝儿。王谢走到五楼,拉开防盗门,视线穿过母亲的肩膀,他跟自己打的小赌就会迎来结果:父亲在,或是不在——自从他搬出去住后,客厅就成了纯粹的客厅,父亲在家时,总是坐在餐桌前,埋头看他的书,也不晓得是工作还是爱好了,即便他人在洗手间,桌子上也是一本摊开的书,一杯茶——而这直接决定了王谢跟母亲打招呼的内容,是“我回来了”,还是“这位阿姨你的听力还是那么好”。

不巧,这次王国松老师不在家,肯定是出门访友去了。母亲接过儿子递来的脏衣服书包,说这小孩真十三点,快去洗手。他也不问父亲的去向,换了拖鞋走进厨房。每次父亲不在,家里的气氛就会轻松很多。王谢吃饭时的表情不再像块水泥板,和母亲聊着家族琐事,比如外婆换了副新假牙,表哥最近忙什么生意,堂姐仍旧没能怀上孩子,初中老同学哪个又加入了离婚大军。没有父亲的介入,似乎这个家庭更完整了。这种情况下,他会多待二十分钟,吃完饭陪母亲看一下晚间新闻的开头部分,然后在她提起结婚、找份正式工作这样尴尬的话题前适时告退。

但今天的王谢和以往不同,他拉开了弓弦,才发现百步之外一马平川,他的炮口对准了天空,但云雾盖顶,没有敌机飞过。他今天不能亲口告诉父亲,自己的书将在他的出版社出版,是最后一本书,而且里面还有一段床戏。“什么样的床戏不会被你们和谐掉?”他甚至在心里演练了一百遍说这句话时应用何种语调,还在脑海深处努力回味着当初父亲撕他小说时的那种表情。现在看来,只能等下次了。

今天的母亲也和以往不同,给王谢打了碗汤,自己却不动筷子,把一盘炸鸡翅膀和炒豆芽往他面前挪了挪,又拿抹布擦了擦桌子上似乎并不存在的污渍,才讲,你爸他退休了,你知道吧?王谢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先是怔了一下,赶紧把嘴里的汤咽下去,问,他已经到年龄了?他……几几年生的?母亲说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好几次的呀,你怎么一直没记牢,你爸属龙的,再有三个月就六十足岁了。

“哦,那还有三个月?”王谢心里盘算着时间差。三个月,足够文化公司把稿子送到父亲手里了,只要出版社别动作慢得离谱。

“没的,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去单位了。”母亲一句话击碎了儿子仅存的期盼,以致接下来她诉说的父亲殉道的事迹,王谢听得断断续续,如梦似幻。原来上两个月,社里领导费了很大的劲谈下一个名家的新小说,委托“老法师”王国松老师负责三审。他在近乎完美的稿子里发现两个错别字,就揪了出来。照理说,改也就改了,偏偏有个领导好事,出于莫大的尊重跟那名家打了个招呼。名家却不干了,硬说这是通假字,留着,不要改。父亲在出版社干了这么多年,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明白这作家哪根神经搭错。虽说允许万分之五以下的差错率,但都找出来了,改过来不好吗?人家说不许改,改了以后就不合作了。父亲也不干了,说这不是通假,是明显错字,印出来给读者看到,砸的是我们社的牌子!但跟领导吼没用,他只是受委托做三审,拍板权在领导手里。他更不可能对着名家吼,实力悬殊。其实就算吼破了喉咙也没用,那两个字对出版社来说无足轻重,最后还是以“通假字”的形式下了厂。这本书很有可能成为父亲编审过的书里卖得最好的一本,父亲却视之为职业生涯中的莫大耻辱,心想反正离退休只有三个月不到一点,就一直推说身体不舒服,单位能不去就不去。至于返聘,就更加不再去想了。

没有父亲坐镇把关的出版社,就跟全中国任何一家出版社一样普通了。王谢从文化公司那里讨来的复仇机会,现在已经没了意义。母亲对阴谋的破灭浑然不知,只是用一句“哎也好,这几年他本来就做得不太开心”作为总结,然后话题又绕到她某个农场小姐妹发来儿子喜帖的外交事务上去了。自从外公去世后,王谢头一次单独和母亲吃饭那么没胃口,草草扒完一碗饭,就宣布自己吃饱了,要回去了,“还有稿子等着写”。

母亲像是还有话题要说,但拦他不住,悻悻作罢。王谢刚走到门口要换鞋,听到外面防盗门被人拉开的金属摩擦声,他迟疑了一秒,下意识地打开房门,欲证实猜测。外面楼道灯黄澄澄地亮着,父亲的夹克衫被映成米黄色,脸也是蜡黄蜡黄的。但王谢很快意识到这是灯光导致的错觉,因为他又本能地退后了一步让父亲先进来,老头跨过门槛,面色顿时由黄转白,五官轮廓更加清晰。

王谢多年来只会用文字描绘校园里俊男美女的青春靓丽,大于三十岁的角色他就难以下笔,遑论年近古稀的父亲。头发三七开,额头窄而平,眼镜片下面两道深刻的法令纹,没有胡茬,这些特征似乎是宇宙中恒定住的,无论是小时候帮他默生字,带他去书店,撕他的小说,还是拿到他的长篇处女作手发抖,都总在蓝色山峰的云雾中时隐时现。王谢只有个笼统又叫人吃惊的概括,此刻的父亲,比印象中餐桌那头总是沉默不语的老男人看上去反倒更精神一些,既没有失败者从泥潭中爬出来的颓唐,也没有殉道者烈焰燃尽的落寞。

母亲接过丈夫手里的单肩包,说你来得正巧,儿子刚要走。父亲“唔”了一声,单手倚门,换上拖鞋,侧身进来,换王谢走到门口,蹲下去穿球鞋。他本来直接把脚踩进去就行,但不,他解开鞋带,重新打好结,再换另一只脚。母亲把汤端进厨房重新热一下,父亲却没有走进厕所洗手。王谢系鞋带的时候,能感受到背后父亲的目光。这让他感觉回到了高中时代,在父亲撕毁他的色情小说以后的那段日子,都是在这种似有似无的目光中度过。

终于,他起身,转回来,看看父亲,厨房里母亲打开煤气开关,“嗒”一声,像发令枪,像战争的号角。王谢觉得迎着这种目光,他该说点什么。

“妈说,你退休了。”

“唔。”父亲用喉咙代替舌头说话。

蛮可惜的,我最后那本书在你们社里出,里面可以加床戏,改天您用您的专业眼光和删节经验帮我出出主意吧?这是王谢脑海里构思好的下半句,是他准备扔出去的最后一根投枪,扔向奄奄一息的老白鲸。可他语气酝酿太久,父亲抢先一步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又打算出新书了?”

“啊?嗯!”

“还是那种小说?”

“对的,怎么了?”王谢把后三个字的音读得很慢。

父亲摇摇头,神情并不哀伤,同时鼻子里徐徐出来一股气,气韵悠长,像台运转多年的老蒸汽机终于要告别历史舞台:“你……还年轻,就笃定地写吧。”说完,转身走向餐桌,却没去老位子,而是选了王谢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留了个背影给儿子。母亲从厨房里问他汤里要不再放点粉丝吧?父亲没答话,只是坐在那里,拿起王谢用过的筷子夹了块糖醋黄瓜,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令他想起纸张撕裂的痛楚和快感。王谢的嘴唇张开了一下,很快又合住了。父亲的背微驼,是多年来职业习惯所致,但从正后方看去,脊柱却是笔直的,不曾左,也不曾右。他看到了黑发当中夹杂着明显的白色,却看不到山峰上的云消雾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山上的诸神,已经移驾别处。

“那,我先走了。”他挤出那么一句,对背影来说太响,对厨房而言太轻,然后不等回应,出门,关门,楼道里的感应灯再度亮起,金色的灯光笼罩全身。当他走下五楼,不由脖子一缩,关于床笫之美的探索热情,都化作了寒冷夜空中的星辰碎屑。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十一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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