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谈狄娜 如此奇女子岂能白脱衣？

一代艳星狄娜

香港香港知名舞台剧导演、作家林奕华

　　香港一代艳星、有奇女子之称的狄娜3月31日病逝。狄娜曾以超性感造型接拍《七擒七纵七色狼》、《横冲直撞七色狼》等。1972年更全裸接拍《大军阀》。晚年转型从商，在内地发展航天事业，近年和欧盟合作发展伽利略导航卫星计划，身家过亿。

　　二00六年香港小姐竞选，十六个穿着婚纱出场的香港小姐确实有点恐怖：都是恨嫁女儿，恨到一个地步，连新郎都还没着落，已经装身妥当，还不惜出动父亲、舅舅、外公来送嫁——上述场面还居然不是喜闹剧中的画面，而是电视台拿来炫耀华丽排场——实际应该是满足赞助商吧？——和贩卖幻想的大型秀，电视旁的观众就算不会失笑于它荒诞无稽，起码也不会把它当真吧。

　　但是，难说哦。因为主办单位竟然玩起了一九七三年第一届以来从没玩过的“认真”：不是跳火圈，也不是互揭对方的裙底，那些都变相玩过也玩腻了，却是在答问的环节（也就是让观众有最长时间眼睛吃冰淇淋的泳装环节）一新大众耳目：请佳丽们推荐一本书或一部电影！

　　平常在无线电视台不会出现的“文化气息”，这晚上出其不意地在万千观众面前宣示了它的真面目——所谓的艺术、学养，不过是包装。包装的目的，本来是叫人对一件商品从产生兴趣，留下印象，以至引起拥有的欲望。候选佳丽一个晚上要换上玲珑浮突的不同服装，便是要在不同包装下催生不同想象。只是只换形象而不说话，当然不能达至“美貌与智能并重”的大会口号，“答问”于是成了必备的另一程序，让“商品”本人以语言进行自我包装、自我推销。

　　然而大会常常又为了娱乐性（收视率）的考量而不得不牺牲佳丽的心机。曾志伟和陈百祥这双司仪的被任命一向都不是为了帮忙包装却是要代观众撕下美丽的花纸，于是一年又一年的“答问”，总是以缤纷多姿开场，满地纸絮作结：大家都在节庆玩过一拉开就有五颜六色应声弹出的“花炮”，那个意象未尝不可以拿来比喻一些开口死的佳丽。

　　至于主办单位的“精神分裂”，本来也可以被候选人拿来当“智能”——或其实只是“聪明”的考试——如何才能不被空洞的问题引出空洞的自己？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的这条问题如是一年又一年地让佳丽们在百万电视观众前中伏与中招：因自作聪明而自曝其短。

　　擅于卖口乖或卖口臭的司仪所使出的怪招真的永远置（女）人于下风吗？事实证明未必。这届大会提倡“有文化”而未能在候选人身上显现，但有位特别嘉宾却成功现身说法，她是著名的奇女子，狄娜。

　　狄娜答应在这届香港小姐选举担任评判并不让人意外。但她愿意踏上舞台对牙尖嘴利的曾志伟和陈百祥提供意见真使我为她捏一把汗。在一个明刀明枪藉调侃、挖苦、玩弄女性来达到娱乐大众的目的的综艺晚会里，女人的意见实在有点文不对题，尤其被狄娜劝喻的两位司仪，又是出了名的“大丈夫”　。还不止，肩负钦差大臣重任的这一位，还是“有过去的女人”。狄娜却好像视各种被布下的地雷如不见，要不就是她高估主办单位的诚恳，要不就是低估以娱乐之名所行使的残酷，所以在宣布狄娜将要上台之际，我承认我是带着有戏可看的心情来观望——而且预期它将是整个晚上唯一的高潮戏。

　　果然，司仪口中的话锋，不可避免又落在狄娜的“过去”之上。部分理由，可能出于曾志伟对批评的自卫。狄说：“我希望下一届你们两位将继续担任司仪，但真要做到画龙点睛，让节目多点新意好不好？”曾：“可以邀请你下一届一起主持吗？”狄：“我做司仪的经历好不浅薄。”曾：“但我们从小就看你的演出。”狄：“绝对是。我很多谢你从‘细蚊仔’已经看我的演出。”曾：“但我看的是《七擒七纵七色狼》。”狄：“多谢，多谢，但请不要讲强奸呀、色狼呀那些东西。”曾：“你真是我们心目中的偶像，你的言行举止、词藻，还有你的文学水准，真是超过我们好多，我们只是一些...”——上述对答都犹如正在切磋拳脚的两个人示范如何见招拆招，但是真正忽然一下分出胜负的，是从狄娜口中冒出来的一句话——对于曾志伟的不绝赞美，她柔声响应以“你不是真心的”。

　　让杂音消失于瞬间的一句：“你不是真心的”。接下来是......如果那一刻有银针掉到台上也会让全球观众听得见的......沉默——虽然只有一刹那，但已足够让狄娜往曾志伟的方向再发一招。一直保持微笑的她说，“不过现在你不说话，我能感觉到你是真心的了。”

　　香港选美电视节目史上应该未曾出现过类似的场面：整个过程不是出自编剧手笔的“栋笃笑”，又不是由擅于唇枪舌剑的曾和陈来主导——即便他们多次尝试“转守为攻”，无奈狄娜不同于时下一众擅于在文字上游花园逞英雄的醒目仔女，她选择一针见血地将性别强弱逆转，一语让男人一尝在舞台上穿了衣服等同没穿的赤裸感。

　　狄娜对曾志伟说的一句“你不是真心的”，和再来一句被认为是乘胜追击甚至左右开弓的“现在你不讲话，我便能感觉到你是真心的”，极可能会被某些人解读为“心理战术奏效”，以至“女人的强项是心理”，所以才不好对付。而素来没有在针锋相对之上落败，连占下风都未曾试过的曾先生，这次可能是“输”在对手没有跟随他所遵从的游戏规则：不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在电视上“卖口乖”与“卖口臭”，几乎离不开在文字游戏上逞英雄，但是狄娜却示范了抛开一切直见性命的威力——说到别人心坎里去的一句话，既可以是深切的了解，也可以是利刃。

　　二人在港姐节目对话之后，确实给历史留下一串问号。譬如，曾志伟主动提及狄娜的“往绩”——《七擒七纵七色狼》是一女斗七男的故事，处境看似与选美相反，“意境”偏是遥相呼应：　现实世界里纵是女多男少，但从男性的幻觉和幻想看出去，“女人”永远只有一个——好让大家把欲望集中在她身上。“僧多粥少”从不是坏事，因它最能激发男性的斗志。不怕触动狄娜曾经饰演一碗粥的过去，那是一种“敢”。然而这种“敢”一眨眼却被另一种“敢”实时露出懦弱的原形：　没有明讥暗讽，也不屑话中有话，狄娜就是直接把感觉说出来。你当然也可以说，在开门见山的背后其实还是有着潜台词：“你不是真心的”的真正意思，是“你知道你不是真心的”。

　　“你知道”等于明知故犯。作为指控，狄娜看似从容的一句话，其实拉下了不止一个人的脸皮，因为表面上对她毕恭毕敬的许多人，可能在意识里仍旧以肉弹的名义把她歧视。她的“敢”，是敢于不怕再一次以她的“赤祼”来反照大家身上穿着“太多衣服”。同时揭示了大会司仪所代表的那种“敢”，不过是仗着人多，或根本就是“人民喉舌”。如是让我们不得不对狄娜小姐心服口服，“本色不愧是本色”，因当年的敢作到这一晚的敢言，说明了奇女子的衣服，从无一件是白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