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卫讲述《最爱》:蔓延更像我们这个时代

顾长卫

 

  习惯于通过镜头,观察演员脸上飘过的每一个细微眼神,去揣摩画面之外的用意,可是当他自己坐在凳子上,对着摄影机镜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还喃喃自语:“被人这么看着,怎么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像顾长卫这样在媒体面前不太能说会道的导演,在这行当里已经相当少见。大多数导演在成长过程中,必须练就三寸不烂之舌才能拉到投资人的资金,才能说服大牌演员,才能搅动媒体的欢心。他数落自己的缺点时,偶尔会冒出点幽默的火花。“我是O型血,据说特别不适合做艺术家,缺少偏执气质......我这人太中庸。”“我做什么都慢,连说话也比别人慢半拍。有人问我,剪片能不能一次性想好了再剪,我就是做不到,就得反反复复地看,每次只能看出一点点问题......”

 

  顾长卫从美国回来已经11年了,共导了三部电影。5月10日,他的新片《最爱》公映。因为不断地修改剧本、删减成片,这部艰难通过审查的影片整个格局都被改变了,只剩下章子怡和郭富城的爱情撑着主线,但它仍然保留着顾长卫对现实观察的厚重感,以及对困境中的人性给以反思、关照。

 

  《最爱》的成长史

 

  《最爱》前后花了5年时间。公映前20天,顾长卫还坐在剪辑室里,不紧不慢改完最后一个镜头。在他背后,投资方老板、发行方、宣传、助理??一堆人急得浑身冒火,不停地跳脚,催着要拿到最后的完整样片。此前,他的交片日期,已经连续改了三四次。

 

  2007年,《立春》还在做后期,圈里的大牌姜文、冯小刚、陆川等都提前看了片,顾长卫拿着小本子,把他们的建议一一记下来。那时候,他心里已经有了下部电影的雏形,名字叫《七十里铺列传》。“七十里铺”是今天的山东烟台一个小镇,古时以驿站为中心而生的村落,因葡萄闻名,后更名巨峰。《七十里铺列传》借用此名,源自一些真人真事。也就在那时候,因为卖血,河南一些村落被艾滋病吞噬的报道不断见诸报端,这些消息刺激了顾长卫。他开始一点点发展现在的故事,片名从《七十里铺列传》、《世外桃源》、《魔术时代》直到《最爱》

 

  章子怡拿到的最初的剧本,是一部更加厚重、复杂的群戏,主要演员有10多个,每个人都有一条独立的故事线索。章子怡扮演的商琴琴并不是女主角,只是一群艾滋村民中的一员,戏份跟蒋雯丽的差不多。修修改改了两年,剧本才通过立项审查。2010年初开机,穿红袄、满脸委屈和沮丧的章子怡来了;郭富城剥了当地一个时髦小青年的衣服,穿上身,直接就蹲在片场;濮存昕装了假牙、假发,沾上一身暴发气来了;穿旧迷彩服的蒋雯丽,抹了个大黑脸,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粗声大气地叫着来了......还有陶泽如王宝强孙海英蔡国庆等都到齐了,连冯小刚姜文陆川也来剧组打酱油了。

 

  这群人要做的,无关漂亮,无关呻吟,他们每个人都进入最质朴的生存状态,等待死亡——一群生命极短,瞬间绽放绚烂花火的人。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是艾滋病患者,在一个不知名、没有背景的山村里,几乎每个人的奢望都是:多活一天,算一天。顾长卫说:“当瘟疫蔓延,欲望蔓延,爱也在蔓延。”这群人中间,两个各自已婚的男女,因为寂寞、孤独而再度相爱。开机前,顾长卫戒了烟,把一张乒乓球台摆进了工作室。“抽烟是一个挺有意思,挺享受的时刻,能把烟戒了,说明一个人还有判断、有毅力去约束自己,朝着更好的方向努力。正式拍片前,给自己信心,戒烟,办点大事。”他说。

 

  这部电影拍摄初期,涉及的人物众多,线索庞杂,完整的导演版剪辑版2个半小时。故事是双线并进,除了琴琴和得意的爱情外,另外一条线是濮存昕扮演的赵齐全,他让村民集体染病,自己却一夜暴富。考虑到影片的发行,从去年7月到今年4月中,顾长卫一直在各种取舍之间做考量,挥刀自剪。

 

  这个浮躁的时代

 

  跟《孔雀》《立春》一样,《最爱》起初布局的野心非常大,这是一群不甘于生活平庸、被生活摆布的人。“我觉得是不是我有点儿贪,非要这个众生相?可能还是因为我个人个性的原因,我还是一个有善意的,挺有心去欣赏这些人物在困境中的不同命运、经历,以及不同的精彩,就像魔术时代。”顾长卫说。

 

  《最爱》甚至做得更加极端,把人物的命运已经逼到了绝境,但是因为涉及的社会化问题过于复杂,爱情之外的东西都被淡化了。这也使得这部电影成了顾长卫三部近作中最为单薄的一部,好在顾长卫风格的棱角和故事背后的初衷,隐约还在。对于删减是否伤筋动骨,谨慎、小心的顾长卫给记者打了个比喻:周末到底去哪里吃饭,常常是家里的小孩来决定。他喜欢的那一家餐厅,有驻店的魔术师,可以经常给他表演一些花样。后来有一次,孩子发现,那个魔术师去别的地方走穴了。“如果因此,他就再不去那个餐馆了,那确实是这家餐厅有点儿失败了,”他说这话意味深长。

 

  顾长卫介于第五代、第六代导演之间。他身上有第五代导演的厚重感,又有第六代导演关注现实当下、内心又不断想超脱的理想主义精神。当然,他更尊重那些貌不惊人、普通、微小的生命的价值与尊严。琴琴和得意甚至其他人临死前都能绚丽地绽放:得意让火车追着跑,琴琴穿着大红一路去晒红本本,粮房骑着猪跑遍了村子??这其实是很不真实的一幕幕,或真或假。这些人和《孔雀》里的姐姐一样,一直活在自己的理想里,哪怕带给她的都是伤害;《立春》里的王彩玲生活在那样平庸的小地方,也从来不甘于沉沦,到处碰壁也心怀歌唱的理想。

 

  这是一部外在极冷的影片,顾长卫的用色却异常的艳丽,他试图去温暖那些卑微的生命,“我试着去理解他们,其实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很坚强的东西,都有比你想象的、比现实生活更精彩的一瞬间。”顾长卫对艾滋病本身并不感兴趣。他要把人物情境设定在末世,因为只有那些登上了诺亚方舟的人才能从另外一个角度理解生命。他想要传达的是,当社会在迅速成长、快速进步的时候,意味着你也会在快速中失去——昨天刚刚熟悉的东西,今天就不见了。

 

  蔓延和成长有区别,蔓延更像这个时代。“这是一个快速浮躁的年代,你一定要守住。就像是手捧一把沙一样,意外的收获很少,更多的是最初那些激动人心的想法。”顾长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