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白鹿原》讲述对吉祥生活的向往

《白鹿原》小说封面


  出版20年,电影上映,《白鹿原》中的故事,在今天依然被人们言说着。日前,晨报记者专访《白鹿原》作者陈忠实,关于白鹿原昨天的故事,关于《白鹿原》出版20年来从误解到理解,以及白鹿原上,小麦地变成大学城的今天…

 

  在写作8万字的中篇小说《蓝袍先生》时,陈忠实的笔触触及到主人公生存的古老的南原,尤其当“笔尖撞开徐家镂刻着‘读耕传家’的青砖门楼下的两扇黑漆木门的时候, 我的心里瞬间发生了一阵惊悚的战栗。”以往多把目光聚集于现时这片土地上的陈忠实,忽然意识到他对昨天的白鹿原有着“丰厚的尚未触摸过的库存”。

 

  陈忠实在《白鹿原》创作手记中写道,“在我之前的两代或三代人, 在这个原上以怎样的社会秩序生活着? 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变化中的喜悦和灾难……以这样的心理和眼光重新阅读这座古原的时候,我发现这沉寂的原坡不单在我心里发生响动,而且弥漫着神秘的诗意。”

 

  这就是《白鹿原》要说的故事。

 

白鹿原White Deer Plain(2012)海报 #05

《白鹿原》横版海报

 

  秘史

  某种未被发现的神秘性

 

  北京晨报:《白鹿原》小说的开篇,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是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您怎样理解秘史的秘?

 

  陈忠实:秘史不是正史,小说是艺术的再现、生活的再现。生活和艺术,都带有原始的、未被人发现的某些神秘性,正史也许未能注意。神秘性在于,那段生活,可能未曾被人解释过,带有新鲜性,也就带有神秘性。那段我们白鹿原昨天的生活,我们生活经历了什么,有一些未被人发现,就带有某些神秘性和新鲜。

 

  死亡

  对灾难,老百姓没有抵抗能力

 

  北京晨报:《白鹿原》中,死亡是一个关键词。其中充满人物各种各样的死亡,您怎样理解死亡与生活?

 

  陈忠实:那个特定时代,不同人物不同人生的不同归结,大多带有悲剧性,是那个时代造成的。从辛亥革命清王朝灭亡,到共和国成立之间,是动荡的年代,也是灾害频繁年代,人的生存带有很大不稳定性。我在蓝田查阅县志看到,在陕西民国18年,也就是1929年,陕西发生连续三年的大干旱,饿死的人不计其数。那时候没有人统计数字,好多家庭都绝户了。到我的父辈这一代,对饥饿都有记忆,我从小就有记忆,乡村人说到生活困难的时候,就说到民国18年如何如何。

 

  大饥荒刚刚结束,乡村人不能解释的一种瘟疫流行起来,后来我才知道这瘟疫不光陕西,整个北方都在蔓延,人的生命就像草芥一样,更不用说战争和一些其他的灾难。我们今天可能很难想象那时候人生活的灾难。面对这些,老百姓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就是这么活下去的。

 

  老百姓经历的灾难,大的社会变迁,白嘉轩将之比喻为一个车轴,无论多好的车轴,总有一天要断,不可能永远使用下去,所以人不能老活在过去。这是以白嘉轩的体验,作为一种百姓生活的态度写出来。

 

  白鹿

  对吉祥的一种生存向往

 

  北京晨报:白鹿原是从周代开始一个古老的对您家乡的称呼,为什么在写作中用这个名字称呼家乡,并用作小说的名字?

 

  陈忠实:我也是从县志上发现这个名字的,后来这个名字都失传了。大将狄青在我们原上囤兵养马,白鹿原后来就叫狄寨原了。小时候我都不知道白鹿原,只知道家乡叫狄寨原,我无非是把这个名字复活了。

 

  白鹿这个形象很好,那时候人对白颜色的鹿没有科学解释,认为是一种神鹿,现在我们知道是一种变异。它就是一种吉祥物,家庭、公共建筑多用鹿的造型,此外鹿与福禄寿的“禄”谐音,这些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生存向往,无论一个地区还是一个家庭。

 

  乡约

  传统社会文化心理当今影响已很有限

 

  北京晨报:《白鹿原》中提及了当时乡村的一种规范,叫做乡约,小说中多个关键篇幅出现了乡约,它代表白嘉轩一代社会文化心理,代表旧时社会文化心理,但它在那时就受到各种挑战,这种心理现在还在支撑中国人吗?

 

  陈忠实:乡约是我在蓝田发现的,蓝田在北宋时,有兄弟四人全考中进士,其中一个人还当过朝廷的宰相。这个乡约是其中一个中过进士的兄弟叫吕大临的作品。它是把儒家文化普及到民间一个最简单的形式。儒家文化深奥,但乡民大部分是文盲,它用通俗易懂的、三字经式的语言,普及到每个乡社,不光在关中,南方也普及过去,教化民众,养成礼仪之民。长时期坚持这个,就给农民灌输一种儒家思想,以此来做事、做人、教育后代,长久就形成了中国人特有的心理结构和心态。

 

  后来我很小的时候,刚刚解放,大约1950年代,我们国家给农民家家门口的门柱上,要写五条爱国公约,那也是解放后教化民众的一种形式,它要比吕氏乡约简单得多,是保证性的东西,比如爱劳动,支援国家之类。乡约这样的东西现在对中国人心理的影响已经很小了,解放以后历经运动,把那些内容当封建思想去批。1950、60年代我国教育方针有一条就是厚今薄古。尽管现在有一股恢复传统文化的思想,但对整个社会人心和人的思想的影响还是比较有限。

 

  女性

  田小娥和白灵是相对的两个反叛者形象

 

  北京晨报:尽管女性在该小说中并没有处于主角地位,但还是受到很多读者、观众的关注,特别是有人甚至评价电影成了白鹿原之田小娥,您对在这个女性身上的包括性描写等争议怎么看?

 

  陈忠实:产生田小娥这个女性形象的灵感很奇特,是从县志里贞妇烈女卷里产生的。我在密密麻麻的姓氏阅览过程里头昏眼花,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这时候浮现在我心里。贞妇烈女卷里隐藏着多少女人的精神痛苦和生理痛苦,现代人应该有感受。那时候别说性解放,女性连婚姻的二次选择权都没有,再嫁就是不忠、不贞洁。现代人应该比那时更强烈地理解当时女性的痛苦,我们儒家思想中最腐朽的一笔,就应该是这一笔,对女人的残害。在这种状况下,我要写一个女人合理生存包括生理上合理生存的要求,来反叛封建家族最腐朽的东西。

 

  田小娥没有任何精神支撑,就是一种合理生存的要求。相对应地涉及另一个人物就是白灵,白灵面对的也是这样一个社会,她很小年纪时,白嘉轩就把她通过包办婚姻许配给一个乡村男孩,但她是接受了革命思想,以先进、觉悟的思想,自觉反叛的一个女性。跟田小娥正好相对,一个旧女性,一个新女性,就个人婚姻来说,她们一个是盲目地反叛一个是自觉地反叛。自觉反叛的白灵,就很容易,尽管父亲与她断绝关系,她说一声我不同意那个包办婚姻,一句话就完了。而田小娥的反叛,最后是以丢了性命为结束的。人们没有看到田小娥与那些男人之间背后隐藏的更深的精神痛苦,包括她对鹿子霖的反叛,为什么她要尿到他脸上,这就是女性对男权社会的一种不堪的反抗形式,她没有权利、地位,甚至连任何强力都没有。

 

  白鹿原和《白鹿原》的20年

 

  白鹿原之变迁

  小麦地变成樱桃园

 

  从小说第一版出版至今,已近20年时间,白鹿原的原上,现在也产生了很大变化。现在陈忠实在西安住的多,但也常有机会回家乡。陈忠实说道:“尤其是我的家乡,灞桥区所辖那一块,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大学城了,有十多所民办大学,小麦地变成了校园。原上的农民也改变了原来的传统工作,以前他们主要种小麦,现在种成樱桃园了,原上原下,称万亩樱桃园。那儿距西安也不远,十多公里,离西安近又躲开了西安的喧嚣。现在原上西坡上头恢复生态,种上树木。

 

  每到五月樱桃成熟的季节,车水马龙,上原的几条路为之堵塞。我有一次带朋友去玩,堵了3个小时。西安人不光在这摘樱桃,也成为他们散心休闲的地方。那儿没有任何工业污染,春天看草木,五月摘樱桃,夏天原上畅游,上边建了大型葡萄园,冬天甚至上原赏雪,成为西安人的后花园。农村现在已经看不到土坯房了,都是两三层的小洋楼,偶尔有土坯房,都是没有人住的。”

 

  今夕两个白鹿原,在陈忠实的心中,如他所说,麦子的香味和樱桃花的香味他都喜欢。“尽管对老乡村的记忆,有饥饿有痛苦,但作为历史,往往会怀念。一眼望不透的小麦地,尤其是到麦子扬花的季节,弥漫的那个清香气味,令人很沉醉。而现在人们闻到的是樱桃花的香味,而不是小麦的香味了。人也肯定变了,今天的人绝不是白嘉轩时代的人了,人的变化有好与不好,这肯定是难免的,很难用一句话概括。和城市差不多,各有特点。”

 

  《白鹿原》之改编

  电视剧更能解决时空限制

 

  《白鹿原》小说出版20年间,关于改编,一直命运多舛。小说一经出版,立即引发各方关注,在小说出版不到两个月时,当时身在美国的吴天明就和陈忠实取得联系。陈忠实说道:“吴天明想要拍电影,我同意并写下委托书。”之后不到一个月,谢晋的秘书来和陈忠实联系,也想拍电影。陈忠实说:“你说晚了,已经签给吴天明了。后来因为人们对《白鹿原》小说有一些误读,我从媒体上得知,听说不许拍电影,不许拍电视。整个就放下了。”谈及当时对此事的感受,陈忠实说道:“我反应基本平静,相信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发展,误读会逐步解除。小说能够正常发行、出版对我就足以安慰了。到现在,小说出版20年,电影上映,也表示我们对小说误读的逐渐排除。”

 

  对于电影《白鹿原》,陈忠实给出了好评,并笑称自己是外行人。“原来的电影三个多小时都容纳不了,后来从三个多小时剪到两个半小时,把白灵都剪掉了,只剩一个女性,确实可惜。但即使是现在两个半小时的电影,还是比一般单片长了。”

 

  《白鹿原》还曾改编为舞剧版、话剧版、秦腔版等,陈忠实称他都看过,不同的改编角度不一样。但不管是什么形式的改编,都难以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时空限制,不管是舞台还是荧屏,时间和空间都有限,装不了那么多人物和故事。所以导演都集中在白嘉轩、黑娃和田小娥这条线上。林兆华的话剧想全面展现这些人物和故事,但是也很难解决这个问题。很多情节都不能在舞台上直接展现,而是通过人物对话来交代。唯一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只能等电视剧了,受时空限制较小,装不下可以再续一集。据陈忠实介绍,《白鹿原》电视剧2010年年末立项,现在已经筹备了一年半。